小女孩站在船舷边看一本画册书,上面是各种各样的动物,良顺的,凶残的,渺小的,高大的,弱者,强者……它们之间被一根根链条组合牵引。
女孩背襟上漂亮的纽扣坠落,滚到男孩脚前,他拾起来,然后走到她身旁,然后,和她一起看得入神,“叫什么?”他禁不住问。
女孩小大人般地指点道:“进化论,达尔文写的。这上面的链条是叫食物链,大的吃小的,厉害的吃温顺的……
汽笛长鸣,镜头由画书的扉页升起又摇向码头的远方:二十世纪初年的上海滩,泥泞中构建起的浮华都市,地狱上的天堂……
这是特殊的一天,宁波裁缝们祭拜开山师父扬宗耀祖的庆典之日。
同义昌掌门人张方景(张天云父亲)率同三位师兄弟(四大掌柜)于瞻衮堂上向师祖像敬香行礼,宁波裁缝独特又自成一脉的礼典仪式,看得宾朋和百姓们啧啧赞叹。
张方景对祭典日可谓煞费苦心,一来借此凝聚宁波裁缝各个店主间的团结互助,二来向各界人士展现宁波裁缝高于其他本帮裁缝的大家礼仪风范,更重要的是趁此机会与客户和商业伙伴交流洽谈。
张天云去采购庆典所需的烟花炮竹,不是勤快,而是好玩。
张天云拿不住那么多的鞭炮,看见了一抗扁担的同龄人,就让“扁担小孩”帮他挑货,倔强的汪仁昌回绝,两人一路走一路口角,想要分道扬镳各走各路,结果七拐八拐竟然殊途同归,原来汪仁昌是张方景世侄,前来投奔同义昌做学徒。
张方景喜忧参半。喜的是各界宾朋纷纷捧场敬贺,就连宁波同乡会的会长赵儒甫这样的晚清官员也送来贺礼;忧的是,一个个和颜悦色又来者不善。
师父遗嘱,将同义昌这块金字招牌宁波裁缝的旗舰店铺,传给了手艺出众的爱徒张方景,师兄弟一直颇有微词。大哥毛裕和忠厚耿直,不在乎利益的得失却在乎名分面子,“废长立幼”的现实让他耿耿于怀;三弟顾维南斤斤计较,每日盘算着生意的盈亏。唯有四弟江运通与世无争,不像个掌柜却像个玩家,他酷爱收藏烟画,哥哥们开会议事,他却在向嫂嫂和晚辈们展示他的藏品——红锡包画牌《三国演义》,也真难为他能攒齐。
四大掌柜打算联合成立宁波裁缝同业会,并诚恳提请张方景出任会长,互助协作同舟共济。张方景心里清楚,这哪里是什么互利互惠,其实是大家都觊觎同义昌的蒸蒸日上,想从他身上揩油。
张方景踌躇之际,叫板捣乱的又来了。
几个无锡口音的人拿着件同义昌的长衫来理论,都说宁波裁缝手艺超群,三分做工七分烫工,长衫全靠烫工定型,怎么卖他们的衣服刚下了遍水就“哭”(衣服走样变形松懈称为哭)了。
张方景的夫人王氏和弟弟(二掌柜)王芳洲出面交涉。芳洲也是行家里手,当即指出衣服的针线缝制款型版样,绝非同义昌货品,分明是其他裁缝所为。
来人不依不饶,非要芳洲给他们把衣服烫回原型。平日清秀文静的芳洲也动了真气,正要就范,张方景适时出现,当面指点出圈套。长衫的内衬一般是细布或粗绸,而这件衣服偏偏用了绸纱,熨斗火候稍微偏差就把衬里毁了——这摆明了是白帮混混们来捞偏门的圈套。
张方景却并不发作,走进作坊运用娴熟细腻的烫工,推、归、拔(烫工的三种技法)之间把长衫修整得挺拔有形。
张方景将长衫归还,并请他们入席同饮,混混们无地自容,灰溜溜离去。
张方景的麻烦还远不止于此,最让他头疼的是,布料供应商马老板的肆意抬价。马老板善饮,酒后脾气更加不好。内室中,张方景和马老板唇枪舌剑针锋相对,谈判破裂,马老板拂袖而去,张方景面临要么妥协丧失利润,要么同义昌无衣可做的两难抉择。
傍晚,张天云在门外放炮竹筒,却找不到火信;一根擦亮的火柴伸了过来,是满脸笑容的汪仁昌,张天云也笑了,两个小伙伴终于在游戏中融洽默契了。
张方景得悉,青汇堂(青帮分支堂口)阿大徐广山送来重金一万大洋。沉稳持重的张方景终于坐立不安了,他痛斥伙计不懂深浅,擅自收下礼金。要知道,同义昌每月向徐广山交保护费,黑帮若不是为了榨取成倍利益又怎能破天荒地发慈善心肠。
“砰”的巨响,孩子们点燃的烟花如惊雷般炸响绽放,众人欢呼。张方景却伫立在落寞的夜色中惆怅焦虑,他隐隐感觉到同义昌已经陷入了内忧外患的艰难处境……
此时的上海,恰是畸型繁华的初期,资本血腥积累的巅峰期。乱世男女冥冥中自料美梦难长,唯有勾心斗角锱铢必争。棉纱大王、水泥大王、瓜子大王、糖果大王,什么都有王;粮霸、水霸、烟霸、粪霸,处处都称霸。三教九流粉墨登场,既有出卖身体的妓女也有出卖脑筋的幕僚,有红头阿三、黑头老大、蓬头画家、呆头作家、花头舞女、滑头老板、尖头掮客,更有买空卖空的商业与买空卖空的政治……
就在这样一个鱼龙混杂又称王称霸,弱肉强食也尔虞我诈的生态链中,每一个人出于生存的本能,都在苦苦挣扎奔波游走。
张方景想找徐老大还钱,却哪里也寻不到他的踪影。上海滩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有人给你送钱,你却急着还钱,张方景始终不敢揣着这烫手的山芋。
晚清遗贵赵儒甫请张方景裁衣,不为别人,只为他古怪精灵的小女儿。小女儿要参加大人物的婚礼做婚童,可几拨裁缝都受不了她刁蛮的脾气败下阵来。张方景灵机一动,让张天云去游说。
张天云推门进去,发现女孩竟然是他珍藏的那枚纽扣的主人——赵雪茗。
昔日伙伴相见,欣喜万分,量体裁衣的事情也自然搞掂。但鬼马叛逆的赵雪茗却提出惊人条件:必须要张天云做婚礼男童!
教堂,婚礼;庄严,神圣。
第一次穿上洋装的张天云伴随赵雪茗像模像样的站在一对新人身畔。圣钟礼乐奏响,神父问询新郎新娘的声音:此生此世,无论贫穷富有,无论疾病健康,无论顺境逆境,无论荣耀沉沦……你是否愿意与她厮守终生不离不弃?
特写:一幅展开的绢扇。
特写:手指大小的精致熨斗在抚平一折折绢扇上的褶皱。
“全上海的裁缝里,也只有你能熨好我的绢扇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芳洲抬起头,开心地笑了。
每个月的月中,天云都会跟随叔叔芳洲到公馆闺房内,给一位叫夏芸的阿姨裁衣熨衣。
天云到里间给阿姨沏茶,在镜子的反射中,他看到阿姨悄悄握住了叔叔的手。
黄昏时分,离别之际,夏芸摆弄着绢扇轻倚在窗前低声哼唱。落日余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风华光彩的曲线。
码头处汽笛长鸣,歌声戛然而止。夏芸回眸凄美地微笑,仿佛在问芳洲:我们会一起离开上海吗?
叔叔有一个秘密,天云是知道的。一艘叫HOPE号的大船,从一个遥远的叫做美利坚的地方驶来。七天后大船会从上海离开,并带走一些人,一些要去异国他乡寻找希望和梦想的人。叔叔是其中一个,但他却有两张船票。究竟叔叔会带我走呢还是阿姨?
张方景如期到茶楼向黑帮老大徐广山交月供,心里还暗自寻思着如何将礼金归还。
青汇堂手下架来了布料商马老板,徐广山请他喝酒,敬酒都喝下,别说加价三成,就是十成也应你。即便马老板善饮,这酒也难喝干;不是酒碗、酒坛,而是酒缸;不是马老板喝酒,而是酒把马老板淹没……
张方景看的心惊肉跳,连忙把礼金拿出退还。
徐广山诧异,哪里是礼金,一万大洋是买同义昌的顶费!(旧上海盘店的叫法)
张方景恍然大悟,残酷的上海滩,大鱼吃小鱼,徐老大摆明了要吞掉同义昌!
一万大洋如数奉还,日后月供加五成,同义昌绝难相让,张方景坚定地说。
徐广山笑了,都说张老板强硬固执,今天终于得见,我也不强人所难,但钱数已远非如此。徐广山叫来账房,钱是从银庄拿的,这一段时间连本带息,一万大洋早就变成了三万大洋!选择变得简单,要么卖店要么还钱,张方景选择还钱。
离大寒还差七天,离三万大洋还差一半。
张方景借为县令周光祖量衣之际,想求其出面摆平麻烦;但周大人即将卸任,自身尚且难保,也只好揶挪推搪。
张方景和王氏惟有想方设法的筹钱,向貌合神离的大掌柜们借钱。过程曲折辛酸,令张方景和王氏始料未及又看透了世态炎凉……
张方景在存亡边缘挣扎,徐广山和本帮掌柜们对同义昌虎视眈眈,王芳洲陷入情爱酝酿私奔到梦想国度,张天云珍藏好纽扣只待与上海滩作别……
码头,王芳洲等待着夏芸的到来。
黄浦江边的酒楼上,徐广山温煮黄酒,一番好戏即将上演……
酒楼,徐广山斟酒,张方景气喘吁吁的拎着皮箱来了。手下打开皮箱,里面只有两万大洋,徐广山正欲发作,楼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最后一分钟,大师兄毛裕和及时带钱赶到,顷刻间拯救了张方景的命运。
贤弟,这钱我就悉数收下了。徐广山话锋一转,象是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大清国能否捱过这个冬天,时事变迁,朝权更迭,上海滩的大鳄们谁不想在这末世中大捞一票,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
码头,王芳洲终于等来了夏芸。
他迎上去,她却摇摇欲倒,白色旗袍的胸襟处是一片殷红,血与雪融化一起……
徐老大的姨太蹊跷遇害,谁都知道原委,谁又都不愿挑明。
青汇堂偏偏还要同义昌为夏芸做寿衣,是试探更是要挟。
公馆,丧礼。
闺房内,时间凝固着,凝固在王芳洲为夏芸缝衣的一针一线。张方景生怕兄弟情绪失控,暴露在徐广山等人面前,那正中其下怀;徐老大正是要利用芳洲和夏芸私通的关系向同义昌发难,没想到的是他那么狠绝,居然在赌博的天平上又加上了情人的性命。
芳洲隐忍,一切完毕,起身告辞。
这绢扇虽然漂亮,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徐广山一边说一边准备将绢扇投入壁炉付之一炬。
王芳洲再也无法按捺情绪,他冲过去紧紧攥住了徐广山的衣领,悲愤的泪水倏然滑落,然后,立刻有几把枪顶住了他。
徐广山笑了,一切尽在预料之中,他转向惊愕中的张方景,仿佛在问,这一次你该如何选择?
这一次没有选择,手足与同义昌之间,张方景只会做片刻的犹豫,片刻之后,他跪在地上说道:徐老板,同义昌是你的了!
徐广山朗声大笑,是胜利后的志得意满,是对夏芸背叛他所心生愤恨的发泄,是对王芳洲的无情嘲讽……
笑声戛然而止,公馆内一片哗然骚乱,因为王芳洲裁衣的剪刀深深地刺入了徐广山的咽喉!
报纸号外:连环情杀,黑帮老大和姨太双双殒命!
报纸号外:同义昌二掌柜为情人报仇,刺杀青汇堂堂主,入狱待斩!
报纸号外:上海市政查处黑帮青汇堂,没收其资产,政绩斐然!
上海滩的游戏就是这样变幻无常,张方景心存疑问:徐广山作为黑帮,盘剥他人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钱,他既不懂手艺又不懂经营,要同义昌这块招牌有什么用?除非有人与他联合!难道一直冷眼旁观的大掌柜中有人与徐广山勾结沆瀣,那么这个人又是谁呢?
疑窦丛生,张方景又无暇追究了。
滔滔江水,滚滚东逝:
就这样,残酷的利益厮杀又成为了江底沉渣;一段感情过去了,一段童年过去了,一段往事过去了……
就这样,理想与梦想如梦幻泡影,一个时代没落了,一些生命消逝了,上海滩的浮华天堂正冉冉升起,而那个纯真的年代也一去不返……
童年时目睹了二叔的死亡,使张天云知道在弱肉强食的上海滩做一个裁缝,即使手艺再好,也难逃被人吃掉的命运,于是他做起了买空卖空的生意:先从江湾码头贩来花露水、纸烟之类的杂货,再转手卖到租界以赚取差价。
与此同时,同义昌总号,张方景正举行收徒仪式。看到儿子不在人群中,张方景怒气冲冲,幸亏王氏拉住,才没坏了正事。汪仁昌站在新徒弟中。虽然他自小就来到同义昌,王氏待他如同亲子,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算入师学艺。
张天云原本就没打算参加游行,现在却躲也躲不开,只好将未交手的花露水塞进衣兜,假意加入大家的行列。张天云还不忘向身边游行的同学推销东西,突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游行队伍领头的女学生竟然是他魂梦萦绕的赵雪茗,张天云不顾一切地大喊:“赵雪茗——”,他的声音淹没在身边人们的口号声里。人们的口号声刚落下,却听见一声“赵雪茗——”,全场目光都集中到张天云身上,正在发窘之际,突然远处响起刺耳的警笛,学生们纷纷四散,片刻之间街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地的标语。
张天云跑进一条小街,却迎面遇见前来抓人的两个印度巡捕。正在此时,赵雪茗赶到。赵雪茗本想救张天云,却被印度巡捕看到衣袋中尚未扔掉的标语,自己反而陷入麻烦。幸亏张天云灵活,趁印度巡捕不备,拉着赵雪茗就跑,边跑边向身后扔口袋里的银元和花露水,两人这才得以脱身。
赵雪茗很诧异眼前这个有些吊儿郎当的男学生竟然从童年时就记住了自己,又想到自己刚才和他拉着手逃跑,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下子,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尴尬地静了片刻,还是张天云先开口询问赵雪茗的近况,得知赵雪茗在一所著名的女子大学读书,还是上海大学生联合会的头头,这次游行就是她参与组织的。
几个日本人在外滩航运站迎接新到任的三井株式会社驻沪总办川上一家。川上助之介带着女儿良子、儿子大雄以及几个随从下船。良子看到上海的一切都非常高兴,心中默默向已故的母亲述说自己的心情。
川上助之介指着黄浦江及岸上高耸的欧式建筑,一些中国的飞檐被淹没在其中。川上对良子说:“良子,你要学好法律,将来帮助爸爸。这有取之不尽的财富。”良子眺望远处,思绪似乎已飞走。
川上计划为三井株式会社大量收购中国的老字号,这样既可以降低创业的成本,又可以利用老字号原有的市场,使日本的洋行迅速具备和欧洲诸国在华洋行同等的实力。所有人都赞叹川上目光长远。
张方景打算把同义昌迁到租界营业,“既然国人纷纷追逐潮流,穿起了洋装,为什么不能让洋人也穿上咱们中国人做的衣服呢?”张方景原本希望学习商科的儿子会帮自己出出主意,却没想到儿子反驳了他的想法:张天云反对父亲在租界开分店的想法,他希望关闭老店,在租界开个新的服装店。张芳景有些生气:要不是你母亲三番五次地来要求,才让你上了洋学堂、读了商科,如今你道忘了本了。张方景要儿子结束学业后马上回到同义昌帮忙。父子两人又不欢而散。
汪仁昌在店里熨烫衣服,张天云过来,要他帮忙冒充自己去上课,汪仁昌有些为难。张天云偷偷溜进女校,看到了整在舞台上排练的赵雪茗。雪茗生活中的一切对天云来说都是充满了新奇。
汪仁昌穿着圣约翰大学的校服,领口还有些紧,寻找了一番,才找到张天云所说的那间教室。同学们都是不相识的,汪仁昌有些紧张地找了个后排位子坐下。
下课了,汪仁昌匆匆跑出教室,背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张天云同学,请等一下。”汪仁昌心想:“一定是假冒天云的事要被学校老师惩罚了”,回转身,看见一个纤巧清秀的女学生小跑过来:“张天云同学,你好,我叫川上良子,是法科三年级插班的新生,刚才旁听了你们商科班的课,你的回答非常精彩,可是我还有一些疑问,可否向你请教?”汪仁昌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说话,脸顿时涨得通红,那个叫川上良子的女学生却十分大方。两个人很快就讨论起来。分手时,汪仁昌不仅记住了“川上良子”这个名字,还知道她是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