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死后葬在覃家碑屋中。
我奶奶说父亲身上一共有四个枪眼,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看清楚过他身上究竟有几个枪眼。直到他死后,在为他净身穿衣时,我才发现,奶奶说错了,他身上其实有五个枪眼。父亲的故事,可以说父亲一生的战争,都和这个从来不被奶奶提到的那个枪眼有关。
1925年冬天,农历新年即将来临。梨川县文沙场旧土司覃慕文,一心想要生一个儿子,可眼看着一年又要过去,家中还是没有添丁的迹象。四里八乡的村民都在忙着准备年货,可覃家太太却无心管这些。管家三先生向覃太太禀报置办年货的细节,覃太太没听多久,就失去了耐心,挥手让三先生顾自去办就是。覃太太最上心的就是厅堂里上好的胎瓷送子观音菩萨,她用一个黄段子丝绸每天为那尊送子观音擦灰。那个观音旁边,放着一部《妙法莲华经》,总是打开在“观世音普门品”中关于求子的那一章节,那黄色皮面角落也已经有些翻卷起来。
天色还是暗黑的时候,门外的红灯笼还亮着光,覃太太就起床,给观世音菩萨上香,然后磕头,念经。等到所有功课都做完了,五个女儿才叽叽喳喳地起床,出来吃早饭。这天,覃太太照例烧香拜佛,求菩萨送给她一个儿子。旧司堡外心急的孩子们已经在放过年的鞭炮了。覃太太对老爷说,要不找个算命先生来问问卦吧,覃老爷同意了。管家三先生去省城请了算命的先生来。
那算命先生见了覃家所有的女儿,一个个问话。算命先生唱道:老大来儿就站出来应答。这样一直唱到最小的女儿,望儿。望儿也是站出队伍,双脚并拢时铿锵有利,却不应答。算命的说:叫什么来着?望儿不说话。算命的说:几岁了?望儿还是不说话。算命的把那墨镜取下来,拿在手中把玩。老四天儿说,她叫望儿,是哑巴。算命的拿起桌面上的一堆银元,像多米诺骨牌那样推到,又重新叠起来。算命的把个手指掐算一起,又把那些银元把玩了一番。算命的拍案而起,说道,望儿两字,加上哑巴,老爷求子之事,成了!覃慕文和管家都还一脸茫然,算命的继续说,望儿旺儿,你那儿子是望来的,望来的儿子旺你的家门,赶紧派人去村头望儿去呀!覃慕文和家丁管家一行,星夜挑灯往村头望儿去了。一路夜行,除了路遇土匪过山头,什么也没见到。身心俱疲的望儿大队,在野地中东倒西歪睡着了。
睡梦中,覃老爷被一阵婴儿的哭声闹醒,睁眼看见微白的天色,想是自己盼儿心切出了错觉。正待离去,众人都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可是放眼望去,方圆几里地,除了一棵老树一眼枯井,什么也没有。那哭声正是从那枯井里传来。管家放下锈蚀的轱辘,拉上来看见一个瓦罐里面盛着带血的胎盘。老爷吻到那热乎乎的血腥味后,亲自顺着轱辘下到井里。不一会儿,他果然抱着一个赤裸裸的男婴上来了。那女人死活不肯出井,谢过老爷救了儿子一命后,一头撞在井沿石头上昏死过去。管家把她背回了覃家。老爷去望儿的当口,太太在家用绣花针扎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写求子经,然后扔进送子观音像下的碳火盆中。就在婴儿抱出井口的当口,太太一阵恶心难忍,呕吐不止。
七个月后,太太临产。可是三天三夜生不下来,直到咽气。绝望的老爷吩咐管家打了一口绝好的楠木棺材。就在盖棺封钉的时候,管家三先生把最后一颗铁钉连着自己的手指钉在了棺材上。顺着手指流下的血,他看见棺材底缝隙下流出了一地的鲜血不禁惊叫起来。接生婆大喜,嚷道,人死不会流血,生了生了一定生了。众人手忙脚乱重新启开棺材盖,无论如何都启不开那颗钉在手上的钉子,管家着急,要老爷挥刀砍去那手掌。老爷犹豫,管家说:别犹豫了儿子要紧,拿刀来!一个下人奔过来,对管家说:对不起您了!挥刀砍去了三先生的左手除大拇指外的所有手指。
果然有一长着小鸡巴的肉团在蠕动。太太已经死去。覃老爷把亲生孩子取名叫官生,把抱来的孩子取名叫井生。官生、井生一左一右同喝关妈的奶一起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