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文焦急地等姚先生的消息,但是,回来的姚先生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耀文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底。同样凉到底的,是耀武――为弟弟娶回自己娶不到的穗穗,早就成了他最大的心愿。
山寨里,麻大拐子苦口婆心等劝说石三怒。石三怒不语,沉默得让麻大拐子那样不放心。“盯着这孩子,别让他下山。” 麻大拐子悄悄吩咐师爷。
瞒着阿公,耀武带了几个亲信团丁,趁夜上了雷公寨。
石三怒还是没被盯住了,刚刚掌灯,师爷跑来报告麻大拐子:三怒不见了。麻大拐子一把操起了枪,“走,下山!”
雷公寨的溪边,耀武看到了三怒与穗穗,他怒不可懈,举起手中的枪就向石三怒射击。穗穗拼命拦着耀武,三怒带着肩头的枪伤夺路而逃。
耀武甩开了穗穗一口气追到了天坑岭下,他越追越近,带着伤的三怒已经有些慢了。瞄准三怒,耀武举起了枪。赶下山来的麻大拐子的枪却先响了,耀武一头栽倒在地。
月月今天心情很好,她白天刚上梯玛那里求过送子签,上上大吉。
她宝贝似地捧着签条,等着要跟耀武分享。但是她等来的,是团丁抬进门的耀武——浑身鲜血,人事不省。
请来给耀武治伤的梯玛刚进龙家的门,麻大拐子派来的师爷大先生也持帖来拜。
团丁们哗啦一片拉开了枪栓,龙太爷却阻止住了手下。大先生小心翼翼:麻爷今天在山上打猎走火,听说误伤了大公子,山上治枪伤倒还有些好药,麻爷特派我来给大公子瞧伤。
龙太爷不失礼仪地任由大先生使出浑身解数,给耀武治伤上药。
“伤得怎么样?”大先生一回寨,麻大拐就忙不迭地问。
大先生摇头:龙耀武伤了脊椎,这辈子,腰以下是废了。
“增岗增哨,日夜巡山,寨里所有弟兄,枪不离人!”麻大拐子口不停地吩咐。从现在起,他知道,排帮睡觉只怕也得睁开半只眼!
龙太爷也在询问梯玛人废了还能生孩子、续香火吗?梯玛不知该怎么开口。龙太爷明白了。门外,吵嚷一片,团丁们已全体集合,十七寨的寨首也在纷纷赶来,枪如林,刀如雪,群情激愤,就等龙太爷一声令下。代表战书的毒麻藤就摆在盘子里,只要送上天坑岭,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就会在竿子营与排帮之间爆发。
龙太爷久久呆坐。他已经询问过同去的团丁:是耀武先伏击石三怒,为了那个田穗穗,这孩子自己昏了头。龙老爷立刻吩咐六伢子天坑岭。
六伢子将盖着红布的托盘送到了天坑岭山寨。掀开红布,麻大拐子长出了一口气:盘子里,不是毒麻藤,是代表讲和的荷叶杆。“备五百大洋,送给龙大公子作汤药费。”
麻大拐子把石三怒给锁起来了,――龙家也许不敢跟他天坑岭干大仗,但这个仇终归是结了,石三怒要是再下山,未见得龙家不会拿他开刀。
得知耀武受伤的消息,田大有与穗穗赶到了龙家。
龙太爷客客气气,客气得那样公式化,却没有让田家父女进房看耀武。龙太爷的笑容背后,牙咬得紧紧的。龙太爷招来了耀文,把耀武的枪摆在了他面前。“我?当团总?”耀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耀武倒下了,不是耀文还能是谁?龙家就是竿子营的天,龙家的子孙,必须撑起这片天。耀文不干,他是要去考大学的,何况他跟穗穗已经没希望了,他已经在打听怎样报考西南联大,他只恨不得早一天离开竿子营。
龙太爷抖出了哥哥挨枪的原因,耀文这才知道,耀武竟是为了自己能娶穗穗,去伏击石三怒,才落得如此下场。哥哥是为自己倒下的,哥哥留下的责任,自己怎么能推脱?
耀文只得拿起了那支枪,拿得那么心不甘情不愿。
团总耀文上任第一天,就碰得灰头土脸:他不晓得应该怎么操练,不知道巡逻的范围,步枪从肩上滑下来,砸痛了他的脚,他连开枪也不会,枪声惊得他全身发麻……团丁们都忍不住在看他的笑话。但是有人比耀文更难过――自从耀武的伤稳定后,月月的苦日子反而来了。耀武不相信,他是龙耀武,他怎么会瘫在床上爬不起来?他拼命挣扎,他命令月月把他扶下床。他当然起不床,耀武一腔闷气全发在月月身上,一巴掌打得月月青红紫绿。他从此有了发泄的对象:汤烫了,烫得他起不来床,饭凉了,凉得他下不了地,月月就是存心不想让他好,该打!晚上,月月服伺他睡觉,他不肯:“把衣服脱了!”月月不敢不听,她小心翼翼,想尽办法……但耀武已经没法做男人。耀武抡起鞭子,发疯般把月月打得惨叫。门外,六伢子听得心如刀绞。
雷公寨,穗穗在溪水边,等了一天又一天。三怒始终没有出现。“人家不愿意下山,你还傻等什么?”田大有都火了。连童莲也在劝穗穗,刚刚送走一批货,她也到雷公寨来看望穗穗。穗穗谁也不听,等成望夫石,她也要等下去。她终于等来了消息:下山收粮的土匪中,有石三怒的小兄弟狗伢,他悄悄告诉她,石三怒闹着要下山,麻大拐子把他锁在山寨柱子上,已经三个月没开锁了,七天前,他忍不住告诉了三怒,穗穗天天守在溪水边等他的消息,从那天起,三怒就再没吃过一口饭,眼看人快要不行了。
穗穗回家打扮一新:“我要上天坑岭,接三怒出帮。”“你不要命了?”童莲吓了一跳。她却没想到,田大有反而没有阻拦女儿,反而给女儿让开了路――竿子营无论男女,认准了的事,都不可能拦得住的啊。
排帮大寨里,麻大拐子因为三怒的绝食已经急得要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田家的妹伢竟会在这时候独闯排帮,把他山寨的门,拍得山响。
“你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
“等我见石三怒一面,要杀要剐随你便。”
麻大拐子没话讲了,这样的妹伢面前,他还能说什么?
排帮厚重的大门,终于在穗穗面前打开。
穗穗只要石三怒一句话:“我来接你下山,你走不走?”
石三怒斩钉截铁:“走!”
“好,鬼门关是你自己选的。”麻大拐子转头问师爷,“照规矩,倒寨出帮如何搞?”
大先生哆嗦着嘴唇:“乱棍火海跳刀坑!”
数百排帮兄弟黑压压,从大厅直排到山寨大门口。紧闭的大门口,是等待的穗穗。大厅前,是赤膊上阵的石三怒。他们相距不过十几丈,这十几丈的路要走完,却难如登天!
山神座下,麻大拐子敲响了头声锣。碗口粗的木棍十八条,十八条汉子气势汹汹列成行。“石三怒,你出不出帮?”“出!”一棍打得石三怒倒在地上。他爬起来,往前。“石三怒,你出不出帮?”第二根棍子举了起来。“出!”第二棍结结实实打在他背上。他继续往前。“你出不出帮?”“出!”……
一棍棍将他打倒在地,他一次次爬起来。他口吐鲜血,他后背血肿一片,每棍下去,都是一片鲜红的淋漓。排在最后的是狗伢,第十七棍打得石三怒倒在他面前时,他已忍不住伸手想去扶他。但麻大拐子声音那样严厉:“不准扶,让他自己走!”
含着泪,狗伢的棍子重重落在他背上。
“当!”麻大拐子敲响了二声锣。
撑过了乱棍的石三怒,走到了“火海”前――那是三丈长的火坑,铺满燃得正旺的炭火。
两根铁链,将两个百斤重的石锁锁上了他的一双脚------他要拖起这沉重的石锁,赤足火上走过去。“三怒,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啊!”大先生眼泪都出来了。但是石三怒不回头……穗穗就在他前面不远,他必须走过去!他的脚,踩上了通红的炭火。一步一步,炭火烧得他脚底青烟直冒,痛得他汗珠直暴。――他突然跌倒在炭火上。
“三怒!”穗穗的惊呼中,石三怒又站了起来。仿佛被炭火反而烧出了无比的斗志,他嗔目狂吼,犹如一尊浴火的战神! 他冲过了火坑!“少扛把子,好样的!”满寨顿时响起了弟兄们一片情不自禁的叫好声!
“当!”麻大拐子敲了三声锣。前面,是三张垒起的八仙桌。
八仙桌下面,是三十六口短刀,刀尖向上,寒光一片。麻大拐子起身站到了刀坑前:“石三怒,刀坑跳不死,我就给你开寨门!”所有弟兄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眼看着石三怒爬上了八仙桌。“我跟你一起跳!”穗穗走了上来。几个负责把她拦在寨门口的弟兄也不由得放下了刀枪,任由她走向石三怒……此情此景,他们还怎么忍心再拦住这对同生共死的恋人? “好,要死一起死,不死我们一起出寨门!”石三怒一把将穗穗拉上了八仙桌,抱起她,纵身跳向满地的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