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忽然来找许三多,邀许三多去团里那家军地餐厅吃饭,说吃饭其实是喝酒,喝了酒的成才伏桌大哭——他转了志愿兵,也做了班长,却是去草原上那个许三多呆过舅舅不痛姥姥不爱的五班去做班长——原来的班长李铁屡屡显示着写作才能,而且那篇被班长老马骂了个臭死的小说终于发表了,这很被团里器重,李铁被调进团直做公务员。许三多惊喜地去看李铁,这昔日的孬兵脸上有小小的惭愧,更多是终于出头的得意。
两人关系不象从前那样近了,李铁表示出淡淡的优越感——他远离这场淘汰的轩然大波。代理班长许三多也面临着一个是否转志愿兵的问题,成才劝他三思而行,三年兵役已经只剩下半年,转成志愿兵意味着要再呆至少两年,曾经是最有前途的钢七连现在成了全团最没落的连队,那么许三多这样做还有意义吗?——许三多第一次反驳了他:连长高城的口头禅说得很明白,每个人都想过好日子,可我想要的是用得上的兵——七连的荣誉感啊!
成才同志不是那么容易服气的,他说连长是为战争而生存的,我们这些小兵为生存而战争。再说连长自己不也因为这次改编惶惶不可终日吗?连长高城并不象成才说的那样惶惶不可终日,他仍然在训练,仍然试图在这支就要散了的连队维持住七连的荣誉感,而且换了新的口头禅:不管去了哪里,我要你们记住,你们的任务就是训练,训练,继续训练。
班长成才被指导员用摩托车送去五班的时候,七连仍在操场上走着昔日的风采,许三多试图把七连的荣誉传达给新来的七连第5000个士兵。成才在身后大喊大叫着:许三多,我走了,许三多,你好好混。许三多头也没回,如果是第一年当兵,他会不管不顾地回应,如果是第二年当兵,他会因成才的破坏纪律生气,可现在是第三年,当到第三年兵的许三多在大声的口令声中想喊出自己的酸楚。
许三多在保养车,伍六一来了,神情很古怪,他要打锤,让许三多掌钎。打完了锤,伍六一一屁股坐下来说:想不到这是真的。第一批分配名单下来了,伍六一在此前一直使劲把那当作一种谣言。维持幻象是很费劲的,终于接触现实的伍六一在心理上几乎进入虚脱状态,他争,他抢,做种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不是为自己,这个死都想做七连鬼的七连第4900号兵不愿意看见七连解散。
从来不打听的伍六一开始做包打听,他打听到那份名单上有自己,有很多人,但是没有连长和许三多。没有名字是什么结局。那可能就是等着打包回家了。往日的恩怨忽然淡了,伍六一坦白:他对许三多一开始就没好脸,那是因为嫉妒,许三多太象家乡人了,只有家乡人才有许三多那股傻劲,而自己在几年士兵生涯中已经把傻气扔得干干净净。他不可能把许三多当朋友。
许三多目瞪口呆,傻也会让人嫉妒吗。伍六一点头不迭,预言许三多几年后会怀念自己当年的傻气。伍六一继续说:后来对许三多没好脸,是因为班长太疼他了,而自己大个子装了个小心眼,总觉得班长只能是自己的,因为象许三多被班长带出来一样,伍六一也是这么长大的。伍六一说你知道班长为什么从来不和你一起洗澡吗?因为被你砸出来的伤从来没有好过,这话不该说,可我就要去别的连队了。
记得一个人的好处,总强似记得一个人的坏处吧。该来的终是要来。连长木然地宣读完第一批名单,看着他的兵。连长想这个连就算不存在了,全散了。让他意外,士兵们全靠自觉维持着往后几天的纪律,钢七连的军纪达到前所未有之好。连长就想这几天实在应该载入连史,如果七连的连史还有人继续写下去的话。然后各连就来领人,一个连的兵站在操场上,被各连的连长指导员一个个领走。
七连的兵到了哪里都是被抢着要的,那是骨干。伍六一就被红三连和机步一连抢破了头,最后他去了机步一连,全团在军事素质上仅次于钢七连的连队。第一批名单要走掉三分之二,来领人的连长和指导员谁心里都明白,带走一个连长的兵对他意味着什么,只好很内疚地给他派烟。连长把烟嘴都咬烂了,他想开两句玩笑,张嘴却怕哭出来,连长只好说你们这帮王八蛋在分我的肉啊。
第二批名单再下来时连长已经麻木了,好在没有第三批,第二批已经把人派光了,只剩下一个连长高城和许三多。连长仍是连长,许三多仍是班长,只是没了他们的兵。连长就说好样的,给我留下一个兵,以后我是你连长,也是你哥们。
他们的任务是留守,七连的宿舍是空下来了,可物资还在,装备还没接受,得有人看守。接下来的人就是来分物资了,拿着单子,高低床、桌椅、卡拉OK机、球桌、音箱、电视,甚至是马扎。连长和许三多梦游似地一个个领着人去,人走完的时候他们发现骄傲的七连只剩下墙上挂满的那些锦旗和奖牌。连长仍住独居,许三多一人睡在空空荡荡的三班宿舍,起夜时听见连长屋里发出很古怪的一种声音。
许三多推门就进(为方便士兵找,连长多年来养成不关门的习惯),连长正咬着被角哭得忘形,一骨碌爬起来说没事没出息事,我胃痛。许三多吓一跳,就要背人去医务室。连长死活不去,最后说我没有胃不舒服。许三多只好回屋躺下,惴惴不安好象撞破了连长的隐私一样。连长过一会就抱着被子过来,找个铺自己躺下,说好久没在士兵宿舍睡过了,怪想的。
许三多看着连长不自觉地睡在上铺,心想连长肯定也是当过班长的人,只有班长才会睡没人要睡的上铺。烟头在连长床上一闪一灭,他说不撑了,我刚才哭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连长这家伙年青有为,传承了他那军长老父亲的志愿,二十五岁便把全团最好的连队带得生龙活虎,言必称战争,现在却象个失恋的少年。
连长说以前我那上过战场的老爸老嘲笑我,说我别牛皮,没尝过生离死别的军人算不上军人,现在我算尝过了。许三多觉得那差好多。连长一想,也是,是差好多,七连的兵又不是去死。紧张太多年了,连长一觉睡到早上才醒,发现许三多已经一如往昔穿上了沙绑腿和沙背心出去跑步,高城愧得不行,也出去跑。
钢七连只剩下两个人,不好意思再象以前那样三人成队,两人成列。可分到别连的老兵看见两人,眼里会心,把号子喊得更响——钢七连还在。两个人的连队没法开伙的,两人只好按团里的分配到机步一连吃饭,连长的意思是他请许三多算了,许三多说不行,你做连长的人不能这么任性。两人就排成列去食堂,钢七连番号还没撤,他们单独站一队,和一连一样都喊口令,唱歌。
一连看了忍不住笑,一连连长说兄弟,您别自虐了,一首歌唱完一连再也笑不出来,鸦雀无声。一连连长说兄弟,服了你了,两个人把我们一个连比下去了。一连连长拼命安慰着连长,他觉得团里必然是另有深意的,别说连长,就连许三多也是一连打破头想要过来的兵。
出了食堂,团部公务兵正一个连一个连地找过来,他说七连长,团长叫你去,又很神秘地说:师部的人也在,你谢我一包烟吧。没有哪个部队会舍得放高城这号军人的,他升任了,以二十五岁的年龄担任师里新组建的装甲侦察营副营长。连长半点高兴的意思也没有,团长问他有情绪?连长说这几天明白个真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连长就一个要求,他想带几个骨干去装甲侦察营,连长第一个说许三多,团长断然说不行。连长不好再问,说伍六一,团长说走了一个好兵还要顺走我一个好兵?想都别想。连长只好形单影只回去了,为许三多愤愤不平。师参谋长特意来接这位年青少壮的副营长,许三多连送的资格也没有,就这么送走了七连最后一个人。